第二十二章:回憶-阿普瑞忒.賽可之二
學生輔導室內。
阿普瑞忒的輔導老師推了推眼鏡,看著手上那一疊關於眼前這個「問題學生」的各種資料和傳聞,而這個女孩不僅沒有表現出不安和不解,就像個沒有靈魂的人偶一樣用那沒有感情的眼神盯著桌面。
正思考著什麼的輔導老師用手指頭敲擊桌面,在阿普瑞忒的眼裡那乾淨的桌面彷彿以敲擊點為中心掀起了陣陣漣漪。
最終他拿下眼鏡,打破沉默說道:「阿普瑞忒˙賽可,最近學校裡的師生都在傳妳涉及性交易的事,我知道很多傳聞並沒有什麼可信度,希望妳能相信老師說出實情,我會盡可能給予妳需要的幫助。」
「我沒有做。」
「那知道為什麼他們會那樣說妳嗎?妳是不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不知道。」
「賽可同學,請妳配合一點,這樣老師沒有辦法釐清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要搞清楚這所有事情的脈絡也很不容易,希望妳能體諒一下老師。」
當謠言和印象一旦變成某種標籤,在被貼上這些標籤之後就很難撕下。
要證明自己做過什麼很簡單,但是要和任何人證明自己沒做過什麼卻很困難,荒謬的是社會總希望受害者拿出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證據。
阿普瑞忒身邊的大人總希望她能體諒他們。
每當發出求救的聲音,得到的回應都是希望她能多為身邊的人考慮。
從來就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為了維護那脆弱的日常生活只得不斷去揣測他人的想法。
「你看、你看……有人又去找老師裝可憐了。」
「又在亂告狀,不會檢討自己的人真可悲。」
「是不是家裡沒鏡子啊?」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忽然有幾個學長嘻笑著把她攔下來,伸手撫摸著那頭柔順的紅髮,在她耳邊低語道:「妳就是阿普瑞忒˙賽可吧?聽說妳有在接客人是嗎?」
「沒有那種事,借過。」
這幾個學長卻一點想要放她走的意思都沒有,主動往後退兩步想要繞過去,另一個人卻馬上擋住她的去路。
「別這樣嘛!來,告訴學長,一次多少錢。」
那些調戲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尖銳,就像是某種生鏽的廣播器裡發出來的噪音,腳下的走廊開始變得柔軟且曲折,所有原本筆直的線條都像浪花一般扭曲而晃動,難以跟上環境變化的平衡讓人感到一陣眩暈。
原本正你一言我一語的學長們忽然安靜下來。
他們都注意到這位漂亮的學妹不太對勁,她的五官看上去有幾分糾結,那本就有幾分憔悴的面容開始變得恐怖。
「啊──!滾開!滾開──!」
忽然大叫的阿普瑞忒讓他們嚇了一大跳,她就像被什麼東西追趕似的慌張逃跑,難以保持平衡的她一路連滾帶爬、橫衝直撞……
「媽的,神經病。」
「又來了,那模樣跟瘋狗沒有什麼兩樣,真噁心。」
阿普瑞忒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五官,即使看見了也不在正確的位置上。
任何一丁點跟她有關的聲音,都會化為某種古怪的身影、面孔在任何一個地方浮現出來,而她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自己必須先冷靜下來。
大人總教導她必須直面內心的恐懼,然而她越是想要鼓起勇氣去面對恐懼,那些糾纏著她不放的恐懼只會越來越多。
那脆弱的理智永遠都遊走在崩潰的邊緣。
坐在平時沒有人會光顧的頂樓的樓梯間,這是整個學校唯一能讓她稍微喘口氣的地方,坐在這裡除了偶爾會聽見屋頂傳來鳥鳴以外,根本不會聽見那些跟她有關的噪音,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
漸漸的,從牆壁上長出來盯著她看的眼睛開始消失,周遭的一切開始恢復正常。
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裡坐著,有時候一天還會躲到這個地方兩三次。
也因此在很多老師眼裡她是一個愛翹課的壞學生,要不是成績總能奇蹟似地維持在不錯的水平,加上賽可夫人和校長有一定的交情,這間學校早就把她給開除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那些無聊的謠言,只要忍耐一段時間就會沒事了,我沒有做錯事……我沒有做壞事……」
一如往常地恢復平靜。
「啊。」
然而這天卻有個意外闖入了她的平靜之中。
那是一個身材高挑魁武,有著一頭散亂的棕色短髮和國字臉的英俊男性,從手臂上的徽章就能看出他也是一位學長,那衣衫不整的邋遢模樣令人印象深刻。
阿普瑞忒並不想與任何人產生不必要的交集,因此她起身就想要離開。
「我沒有想要冒犯妳的意思,相反……我知道妳一直以來都過得很辛苦,學校裡的人都把妳當作笑話看待,妳心裡一定很難受。」
也許是感受到那份久違的關心,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可以清楚看見眼前這位學長的長相,但她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坐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從窗外看出去可以看到正在上課的學生們,顯然現在並不是下課時間。
善於察言觀色的學長注意到了學妹的疑惑,很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笑道:「讓我猜猜,妳一定很好奇為何我會在這,對吧?」
「嗯。」
「因為我跟妳一樣,都是學校裡不受……」
注意到自己的說法有問題,他搖搖頭露出了一個憨厚且溫暖的微笑,接著說道:「都是『特別受歡迎』的那種人,我跟妳一樣一天到晚被叫到辦公室去,都是老師眼裡的『問題學生』呢!」
「這樣啊……」
阿普瑞忒不自主地露出了一個微笑,學長的這番話讓她明白原來自己並不孤單,學校裡不是只有她被人們特別關照。
「哇!笑起來真可愛,看來笑容比較適合妳!」
「別……別……別這麼說……」
「被稱讚很不習慣,對吧?」
這位英俊的學長就好像會讀心一樣,那句話和自信的笑容讓她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可以輕易知道別人在想什麼的人。
學妹的沉默讓他感到非常尷尬,只好站起來自我介紹道:「雖然妳有可能已經聽過我的名字……我是三年級的斯康.貝格,是大家眼中的不良少年、問題學生,我的專長是幹架,興趣是跟朋友分享快樂,請多指教!」
「你是想跟我當朋友嗎?」
「當然啊!不然我自我介紹做什麼?」
「可是……」
「聽著,不管那些傳聞把妳說得多難聽,那種以訛傳訛的事情不能證明什麼,我會用自己的雙眼來評價一個人,要是到最後妳真的讓我感到失望,大不了好聚好散而已,這又沒什麼!」
阿普瑞忒自己也知道不能一直裹足不前,也許現在正是勇敢跨出那一步的時刻,既然對方也了解她的困境還一副不怕受傷的模樣,那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二年級,阿普瑞忒.賽可,興趣是雕刻。」
「很高興認識妳!我會找機會去你們班找妳的,掰啦!」
本來她並不對這段友宜抱有什麼希望,因為從小到大有很多人都說過想當她的朋友,但當得成朋友的卻是一個都沒有,這些所謂的「朋友」要不是因為害怕而從她身邊逃走,就是乾脆加入了欺負她的人群之中。
隔天,她卻在上學的路上碰巧遇到斯康,兩人都對於自己會巧遇對方感到非常訝異,他騎著一匹黑馬緩緩停靠在路邊。
「妳平時也是走這條路去學校嗎?」
「嗯!」
「上來,我載妳一程。」
「可是……」
「不要『可是』了,妳唯一需要顧慮的是我的馬會不會累死。」
轉過頭用凶狠的眼神瞪著其他因為好奇而投以目光的學生,原本正在說閒話的學生們被他嚇得不寒而慄拔腿就跑。
「好吧。」看見那些人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的慌張模樣,感到不可思議的阿普瑞忒最終是妥協了。
斯康讓自己往前一點好空出位置能讓她坐後面。
由於這個馬鞍本來就是設計給一個人使用,坐在後面的人根本就沒有東西可以抓,她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抓住學長的衣服。
「抓穩囉!」
「嗯!」
那騎馬在路上狂奔讓她有些害怕,畢竟從小到大就沒有真的騎過馬。
但看著眼前飛退的風景,用比平時更高的視角看著每一個熟悉的建築和街景,她漸漸的愛上了這種感覺……
因為有人載的關係,今天比平時還要更早到學校,然而一踏入校門就又看到自己的桌椅被隨便丟在草皮上。
「又來了……」
由於桌椅常常會出現在奇怪的地方,所以她沒有在抽屜裡放東西的習慣。
「我來幫妳搬,妳幫我拿一下書包。」
「呃……好、好吧!」
就像想要刻意展現自己的強壯一樣,斯康右手扛著桌子左手拿著椅子,看那拿著兩個書包不知所措的阿普瑞忒,露出了一個看起來很傻很白癡的微笑。
幫忙把桌椅搬回教室放好,斯康很隨便地拉了一張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欣賞著桌上那些塗鴉以及罵人的字眼,用教室內外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妳的同學還真是過分哪!一天到晚盡幹這種垃圾事,還把展現自己骯髒下賤的人格當作有趣,這種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天大的幽默吧?」
「別……別說了……」阿普瑞忒坐立難安,因為在她的經驗裡這樣的話語只會招來更多報復,被霸凌的人根本就沒有發言權。
「別緊張,妳不會有事的。」
「希望如此。」
神奇的是,正如他所說的一樣,這一整天下來出乎預料的平靜,班上的同學就像是一下子改邪歸正似的,再也沒有人會說她的壞話。
這種突如其來的平靜反而讓人很不習慣。
當她發現自己的東西都不會莫名其妙消失,不用想方設法去把自己的東西找回來時,反而開始覺得自己可能還沒有睡醒,這一切說不定都只是一場美夢。
是的,你我所習以為常的日常,對她來說就是一種美夢。
「阿普瑞忒!」放學時,從馬廄裡牽著馬走出校門的斯康,遠遠呼喚著學妹的名字,在和朋友們說聲再見之後便很自然地走到她身邊,先是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之後,才關心道:「今天有人欺負妳嗎?」
「沒有。」
「想知道為什麼嗎?」
「嗯。」
「因為人性就是這樣,欺善怕惡是人的本性,所謂的善惡是相對而不是絕對性的關係,就好比在妳眼裡我可能是好人,但在他們眼裡就不好說了。」
「學長的意思是,以暴制暴嗎?」
「雖然很老套,不過這確實是最有效的辦法,想戰勝什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為什麼。」
看這可愛的學妹聽得一臉困惑,斯康忍不住笑道:「好啦!別想那麼多,妳現在應該要考慮的,是要不要讓我載妳一程。」
「那就麻煩學長了。」
那是阿普瑞忒˙賽可人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
只因為遇到了一個改變她一生的人。